
——若吾身可濟民,吾不所惜也。
那一年那一場瓢潑大雨,那個人那一句肺腑之言……
至今猶在耳側。
寒風夜雨中那個人將她抱得緊緊的,口中的熱氣呼進她耳中,輕聲說,小姑娘,別害怕,不要哭……
「孟廷輝?」
她這才幡然回神,心口狂跳難抑。
雅間的門恰巧被人推開,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。
嚴馥之回頭,見又是先前那個青袍男子,不由更來了氣,就要張口罵他偷聽旁人說話,卻見裡面又走出一人,不由一怔。
那人黑袍黑靴,衣著簡樸,可腦後一根白玉髮簪卻極名貴;身骨昂揚,一張臉清俊非凡,可右眼卻被一塊黑布蒙住,竟是獨眼之人。
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,先前守在樓梯口的那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們身後,寸步不離。
三人從她們面前走過時,那青袍男子卻忽然停下,側身低頭,湊近嚴馥之的臉,笑嘻嘻道——
「姑娘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對。 沈 夫人曾氏當年可並非是因怕老了沒人要才辭官嫁人的。以後切莫再像這樣胡說八道。」
嚴馥之羞得臉龐通紅,連忙錯開身子,口中罵道:「無恥!無禮!」她轉身去拉孟廷輝,憤然道:「待我回去告訴我爹爹這個登徒子的行徑,然後……」卻發現孟廷輝一副怔然的模樣,定定地望著那個黑袍男子。
「孟廷輝?」她詫然喚道。
孟廷輝卻毫無反應,手攥得如同石塊一樣硬,目光一路跟隨著那人,看他一步步走向樓梯,看他一步步下樓,看他一步步出門……
那人的脊背那麼直,肩膀那麼寬,步子那麼穩。
腰間沒有玉飾,反而掛著一塊薄薄的黑色石片,上面隱約印有紋路,行進間輕輕晃動,隱在衣袍墨色中,若不細看,幾乎發現不了。
她看清,眼皮猛地跳了一下,渾身一顫,然後想也不想地便往樓下衝去。
是他……
真的是他!
博風樓外豔陽高照,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。
她氣喘吁吁地站定,四處搜尋他的身影。
有馬兒的嘶鳴聲從街邊傳來,她望過去,正見他翻身上馬,勒韁轉向。
他側身,目光掃過她的臉,沒有絲毫逗留,然後看向其餘二人,嘴脣開合之間說了些什麼,三人便催馬離去。
再沒回頭。
她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,連上前問他一字的勇氣都沒有。
他不認識她了……
可他又怎會還認識她?
十年前的她被他從死人堆裡撿出來,衣衫襤褸,蓬頭垢面,口齒不清,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還是女孩。
十年後的她束髮繫冠,穿著女學學生的衣裙,乾淨齊整地站在他面前,他怎能想到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?
這麼多年過去,他是她心底唯一惦念的人,可為什麼如今見到了,卻還是這樣的結果?
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離去,她不知他的姓名,不知他的身分,只是哆嗦著記住了那張臉那隻眼,和他腰間掛著的那片好看的石片,記住了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。
十年後的他長高了也變壯了,可那張臉仍然清俊,那隻眼仍然懾人,那片石片仍然掛在他腰間……她仍然沒有勇氣上前問他一句,他到底姓甚名誰,她以後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。
……
「孟廷輝,妳怎麼了?」嚴馥之追了下來,口氣有些怔遲。
她搖頭,「沒什麼。」眼眶被陽光曬得有些發酸,竟然有種想哭的感覺,停了停,才微笑道:「不是說帶我來喝酒麼?」
馬兒蹄踏石磚,聲音清脆。
頭頂上有才綻未久的嫩綠葉芽掉下來,帶了春日裡獨有的清香。
「延之。」
黑袍男子忽然低喚了聲。
「唔?」青袍男子忙催馬上前,湊近輕聲問:「殿下有何吩咐?」
「你此次隨我出京,諸事都得收斂,往後莫要行豪貴之舉,且休要處處招惹陌生女子。」聲音低寒,又透了幾許無奈。
青袍男子低了低頭,委屈道:「殿下這回微服簡行,身邊就只帶了白侍衛一人,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,民風不比京中……」
「所以你在酒樓就炫富驅人?我還不至於吃頓飯就被人謀害了。」黑袍男子打斷他,面色不豫:「沈太傅的那點俸祿不是讓你這樣糟蹋的。」
青袍男子面有臊意,小聲道:「殿下忘了,臣自年初起也開始領俸了。」
黑袍男子側頭,冷聲道:「是啊,我倒忘了。你沈知書是什麼人,因承父母之蔭,不需試科便可入仕,未曆官而即處館職,便是朝中的新科進士也比不上你的彩頭……休說新科進士,我看便是當年的沈太傅,也不及你沈知書如今的名聲一分!」
「殿下……」沈知書情急欲言,卻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,只悶聲不吭,半晌才扭過頭衝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:「白侍衛。」
白丹勇看他模樣可憐,忙驅馬過來,解圍道:「殿下看這沖州城變化可大?臣方才看這街旁各式酒肆鋪子零總不一,比起十年前來不知繁盛了多少倍,可見潮安北路這幾年來的吏治確與所奏相符,殿下的心血更是沒有白費。」
黑袍男子面色稍霽,回頭轉望了一圈,才道:「確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。白侍衛可還記得,當年母皇一紙詔書停廢北面四路敕額外的寺院庵廟,因潮安一帶上下官吏行令不當,以至多少未還編戶的年幼僧尼都無家可歸……」
白丹勇默然半晌,皺眉道:「臣斗膽,殿下當年方始參政,奉旨勘察中宛諸路降地吏情,可卻撇開隨行諸臣、一人孤身查視數州乃返,雖說發現了不少汙吏實情、救了不少幼僧的命,可殿下此舉卻讓多少人提心吊膽、幾夜不得安眠?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兒都能讓臣跟著,否則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臣便是有十顆腦袋也抵不過這失職之罪……」
「白侍衛不必擔心,殿下吉人自有天相,怎會有三長兩短?倒是我這涉世不深的人,需得白侍衛多多保護啊。」沈知書笑嘻嘻地打岔,「明日一早我要去沖州西城河邊的女學拜會學監,白侍衛可不能丟下我一人不管。」
白丹勇微微愕然,看了看他,又看黑袍男子,「殿下,這……」
沈知書衝男子擠了擠眼睛,嘴邊藏不住笑意。
男子會意,臉色和緩了些,點頭道:「茲事體大,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試,沖州府的女學自然是最要緊的。延之行事向來不計後果,若讓他一人前去只怕會出紕漏,明日便請白侍衛陪他去一趟,不過二三個時辰的事罷了,不需擔心我會出什麼事。」
白丹勇愣了一會兒,又彷彿想到了什麼,開口欲言:「可是殿下……」
沈知書卻飛快地打斷他:「既如此,那我就先謝過白侍衛了。」然後瞇眼一笑,兩腿踢了下馬肚,催馬兒向前跑去。
男子揚脣亦笑,揚鞭震馬,再無多言。
初春燦陽斜落下來,映亮了他一肩淺塵,那一隻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,清湛耀目。
《江山為聘》預計上市時間:7/19(二)下一次連載時間:6/30
(是的,繁體版封面出來囉~~~←雖然小柚子已經先揭露了,還是硬要喊一聲XD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