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就算世界荒蕪,總有一個人,他會是妳的信徒。

當孔顏以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坐在淨果甜品店裡——我的對面時,我的心就像面前那杯椰汁芒果爽一樣冰涼。
她倒是很大方,坦蕩地說:「妳想問什麼,只要我願意說的,我都會說。」
我想了很久,甩出一連串的問題:「那天晚上妳究竟為什麼進醫院?為什麼妳進醫院要給周暮晨打電話?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?你們之前在一起,後來為什麼分手?」
她拍拍額頭,笑出聲來。
是我多心嗎?那個笑容裡,分明有不屑的意味。

她挑挑眉毛:「妳問這麼多問題,我可沒承諾妳全都回答,我只回答妳前面兩個問題。第一,那天晚上我酒精過敏,所以住院。第二,周暮晨曾經說過,無論什麼時候,只要我有事,第一時間就要通知他。」
她的老練果斷對比我的青澀稚嫩,高下立現,我簡直想拿把刀刺在大腿上好讓我的下半身不再發抖。
我還想要說什麼,她示意我停止:「好了,程落薰,我願意說的就只有這麼多,如果妳還要問什麼,我都不會再回答了。
「我能給妳的忠告,就是放下這些事情,好好去過妳自己的生活,像妳這樣來質問我的女孩子,妳不是第一個,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
「可是程落薰,我其實挺喜歡妳的,所以我希望妳會是她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。」

所謂聰明,大概就是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,回到最初一個人的狀態去。
我看著眼前微笑的孔顏,心裡很清楚,我做不到。
她和周暮晨,合力用利刃在我的心臟狠狠地捅了一刀,從此以後,那個傷口無時無刻都會汩汩地冒血。

後來的時間裡,我一直處於元神出竅的狀態,她也沒有說話。
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,我看著那些臉上帶著幸福微笑的女孩子,她們是真的幸福嗎?
當我以為我很幸福的時候猛然發現原來幸福不過是個幻覺,這是多麼殘忍的事情。

孔顏的手機也是NOKIA 3250,她在我發呆的時候給周暮晨發了簡訊,內容我不知道,但是很快,周暮晨就出現在我們面前了。
他依然那麼英俊,可是我只覺得,這張臉,對我來說,那麼陌生。
他在孔顏的身邊坐下來的那一刻,我在心裡很清晰地嘆息了一聲,我知道,在我內心存在的最後一絲希望都以摧枯拉朽的姿態崩潰了。

那個下午,我們三個人都很沉默,時間仿佛停止了,我看著沉默不語的周暮晨,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,我選擇了逃離。
其實故事不會停止,我們只是等待,一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某天。
許多許多年以後的我,遇到了林逸舟,才明白許多許多年以前的周暮晨,為什麼有許多許多的沉默。


春末夏初,明明空氣裡已經有了夏天的氣息,很多女孩子迫不及待地換上了短袖T恤和裙子,露出了光潔的手臂和小腿,三三兩兩地從我身邊走過去。
我腳上那雙剛買不久的Converse鞋有一點咬腳,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痛。
我矯情地想起可憐的小美人魚,她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時,是不是也是這麼痛?
我還記得我當初跟周暮晨說起這個故事,說到小美人魚最後化為海面上薔薇色的泡沫時,牙癢癢地說,要是我,我才不會這麼成全那對狗男女,我要跟他們同歸於盡。
當時他說什麼來著,好像是說,所以,程落薰同學,妳就不配做小美女人魚。

用羅素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概括他就是,旁觀者輕,輕鬆的輕。
羅素然是我的偶像,她說話總是這麼一針見血。
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,永遠都不明白,有些代價實踐起來,比嘴裡說說,要慘烈得多。

到後來,我實在走不動了,索性在馬路邊上坐下來,把鞋子一脫,把兩隻鞋子的鞋帶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,赤腳行走。
地板上的碎石粒硌著腳板,我已經沒有了知覺。
我站在這段愛情的末端,看見沿著愛情走過的路,原來每一步,都那麼孤獨,而且辛苦。


聽見手機裡傳來康婕那個傻乎乎的聲音時,我很努力想控制好自己的氣息,可是一張開嘴,我就很不爭氣地嗚咽,嗚咽得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,整個人搖晃得像是觸了電一樣。
她在那邊大聲咆哮:「程落薰,是妳嗎?妳怎麼了?妳說話啊,妳被綁架了嗎?」
她總是在一些不恰當的時候說一些雪上加霜的話。

好不容易,我稍微平穩了一點,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:「是我,我好難受,我好想死啊……」
說完這句之後,之前還有所壓抑的悲傷像潮汐一般洶湧噴發,我對著自己那個廉價的手機號啕大哭:「康婕,妳快點過來,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。」
她趕到的時候,我光著腳蹲在雙黃線上,所有的車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都會減慢車速,那些探究的眼神透過車窗投射到我身上,我一概不理,只用雙手圍成圈,盡全力將自己抱緊。

其實,我只是覺得有一點冷。
她穿著一雙綠色的NIKE的人字拖跑到我面前,呆滯的面孔因為充滿了疑惑而顯得更加呆滯。她像《梅花三弄》裡的馬景濤一樣,把我拖到人行道上,劇烈地搖著我問:「妳怎麼了?妳被強姦了?」
如果說之前,我還只是遭遇了失戀,那麼在這一刻,我感覺我的生命承受了史無前例的雙重打擊!除了周暮晨和孔顏那對姦夫淫婦的絕情之外,還有來自我最好的朋友的愚蠢。
因為,在她吼出這句話的時候,身邊所有的路人都停下來了,他們迅速以我為圓心圍成了一個圓圈。

我從餘光裡看到有個穿黑色襯衣的男孩子站在離圓心最近的那一圈,饒有興致地看著我,他敞開的衣領中,一枚翠綠的翡翠觀音十分精緻。
其實,從那一刻起,命運的磁片就開始轉動,我們所有的人,被一隻翻雲覆雨的大手操縱著,在這座娛樂至死的城市裡,奏出了一支青春的挽歌。
而當時,我對後來的一切都不得而知,內心只想吼一嗓子:神啊,帶我走吧。
過了好久,周圍的人都散了,我才甕聲甕氣地回答她:「我跟周暮晨徹底完了。」
這下輪到她呆住了。
因為她明白,這件事對於當時的我來說,也許比被強姦了更慘。


同一個時刻,孔顏跟周暮晨之間,也掀起了一場口角戰爭。
孔顏冷眼看著眼前這個憤怒的男孩子,其實相對於他溫和的微笑,她更加喜歡他發火的樣子,因為後者看起來比較真實。
她一直都是很驕傲的女孩子,從來都不肯向任何人承認她其實很在意他,她明明是很愛他的,可是頑劣的他與她理想中的類型實在相差太遠,
於是她對他的愛情又摻雜了太多太多的失望。
周暮晨面無表情,只是眼神裡有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憤慨:「妳知道自己荒唐嗎?妳知道那天晚上我接到電話的時候有多擔心嗎?妳知道我送你去醫院的時候一路上多怕妳會死掉嗎?」
他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一步一步地逼近孔顏,她永遠都是這麼理智、冷靜、不露聲色,就算再接近她,也有一種距離感。
可是,從來沒有示弱過的孔顏,在周暮晨逼視她的時候,眼淚無聲地掉下來。

周暮晨在最開始有一瞬間的震驚,可是緊接著,他伸出手輕輕地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,輕聲地說:「別告訴我妳會為我流淚,我不相信鱷魚的眼淚。」
無論孔顏是多麼頑強堅硬的人,她總還是個人,這句話對她的殺傷力太大,尤其是出自她面前的這個人——這個把她看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重要的周暮晨。
她笑了一下,靜靜地轉過身說:「你走吧。」
周暮晨看著她的背影不說話,孔顏的背影永遠都是那麼孤傲,在頃刻間,他其實有過衝動,想要跟她說一聲對不起。
可是,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,他就不是周暮晨了。
他輕輕地拍了拍孔顏的肩膀,然後起身離開,自始至終,孔顏沒有再轉過臉來。


已經是黃昏了,周暮晨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,路過的行人個個行色匆匆,臉上寫滿了勞累一天的疲倦。
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,聲音來自坐在因為堵車而停滯在橋上的一輛奧迪A6裡,副駕駛座上的李珊珊,穿著CK的當季T恤,素白的面孔上沒有脂粉的痕跡,看上去就像個高中生。
當然,是特別漂亮的那種高中生。
她隔著護欄高聲喊:「周暮晨,我姐姐呢?」
周暮晨看著她那張與孔顏有七分相似的面孔,心臟頓時劇烈地絞痛起來,他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就拔足朝之前的方向跑去,全然不顧車裡錯愕的李珊珊。
道路慢慢地開始暢通了,奧迪A6的駕駛座上,一個粗狂的男聲:「那是誰?」
李珊珊瞪了身邊的光頭男人一眼:「想什麼呢,那是我姐姐的男朋友!」


周暮晨在奔跑的時候,腦海裡所有的細枝末節都隱去了,只有孔顏流著淚的臉。
他記得,李珊珊第一次來學校找孔顏說「媽媽病了,想見見妳」時,孔顏難堪的樣子。
那天晚上,他才知道,外人眼裡風光無限高不可攀的孔顏,在剛剛出生沒多久,就被親生父母送給了現在的養父母。
孔顏說起這件事的時候,生平第一次找他要了一支菸,煙霧嫋嫋裡看不清楚她的臉。
她說,因為他們想要個男孩子,可是姐姐已經三歲了,所以就把我送人了。人算不如天算,第三個還是女兒,這是報應嗎?
他當時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,暗自發誓,無論她錯得多離譜,自己一定要包容她,原諒她。
而此刻,他就在為自己的承諾而奔跑,他想她明白,就算世界荒蕪,總有一個人,他會是妳的信徒。


在周暮晨離開後沒多久,孔顏也起身走了。
時光如白駒過隙,在她煢煢而立、踽踽而行的這些年裡,這個男孩子是唯一的、全心全意只愛她一個人的、在她跟別人之間永遠毫不猶豫選擇她的人,可是現在,連他都來傷害她了。
她有些灰心,可是同時,她又冷笑著告訴自己,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,父母都可以拋棄自己,何況只是男朋友。
準確地說,是分分合合無數次的男朋友。

在她喝下那瓶劣質白酒的時候,是帶著一種賭徒心態的,她明明知道自己酒精過敏,那天晚上,還是仰著頭,悉數飲盡。
這種戰術的學名叫破釜沉舟。
事實證明確實是有用的,周暮晨在接到電話的第一秒鐘就乾脆俐落地說:「顏顏,妳別亂來,我馬上過來。」

在那短短的十多分鐘的等待裡,她想起幾年前,她去醫院看生病的親生母親時,無意中得知自己遺傳了母親的酒精過敏。
而最可笑的是她的親姐姐和親妹妹都沒有遺傳,偏偏就她這個棄嬰遺傳了這個毛病。
周暮晨滿頭大汗趕到的時候,她露出了微笑,那一刻她知道,她依然是最重要的那個人。

住院的那個晚上,周暮晨一直守著她。
半夜醒來,看到他憔悴的樣子,她忍著沒哭,輕聲地說:「當日是因為我跟你說最近有人纏著我,所以你才會去博恩中學找人打架,才會認識程落薰。
「後來,你說你坐在欄杆上等她放學,從視窗裡看到她在掀開的課桌板下偷偷地喝優酪乳,一邊喝一邊盯著講臺怕被老師看見,那個樣子,你一輩子都忘不了。
「可是周暮晨,你知不知道,你說起她的時候,眼睛放光,那個樣子,我也忘不了。
「那種感覺就是,原本握在手裡的風箏線,要斷了。」
他把臉埋進被子裡,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哭了。




《深海裡的星星》4/7(四)即將上市!

下一次連載時間3/29週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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